新聞詳情頁
民革中央網站>>專題>>2024>>與祖國共成長、與民革同奮進>>一等獎
樊前鋒:西海固農夫——用綠樹青草迎來白鷺黑鸛         2024年11月28日12:54

五十年前,他結婚,牽頭毛驢把女人從幾十裡外馱回家。女人的嫁妝是一隻木箱子,木箱子裡放了兩件新衣裳。一隻木箱子,怎麼馱?驢也為難。他靈機一動,找來一根繩子拴住木箱子,繩子的另一端綴住一塊大石頭,就這樣搭在驢背上。騎在驢背上的女人,還沒有個官名。岳父姓王,他喜歡綠樹紅花,即興給女人取名叫王梅花。接親路上,他把新娘子逗得笑個不停,幫他接親的人陪著笑個不停。女人笑罷了,跟他過上了“苦大得很”的一輩子。

他用幽默和風趣,哄樂了自己的女人王梅花,也讓王梅花跟上他吃了一輩子的苦。現在的他知道了,他的風趣和幽默,哄不了一株草,也哄不了一棵樹。早年的幽默風趣,隻不過是他貧困潦倒的生活裡的一點樂子。隻有草木青蔥的西海固,才是實實在在的。我見到他時,他對我說,“西海固無魚的旱海,正在逐漸地變成一座美麗的花園。”

說這話的人,是西海固農民馬志文。西海固百萬移民出山,遷往靠近黃河的荒漠戈壁灘時,鄉上村上的干部都來做動員,說土地一經改良,不但人能吃上黃河水,土地也能澆上黃河水,人就能在平原上扎根。馬志文固執得很,就這麼留在了家鄉。這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,那時,他家鄉西吉縣的群山深處,山上比院裡光,院裡比炕上光,全縣森林覆蓋率隻有1.7%。

已經七十多歲的他,世居山野,並非庸俗人物,40年來,他的名字不斷被人寫進文學作品,成為讀者難以忘懷的人物形象。他身材壯實,臉龐泛紅,樂觀風趣,記憶力驚人,不論春夏秋冬,總穿一身中山裝。這個朴實敦厚的西海固農民,滿身都是說不完的逸聞趣事。

馬志文的家,在西吉縣沙溝鄉沙溝村。我們沿一條水泥道,爬到他在西山腰上的家。山裡人的居所,依山勢而建,一處處房舍從山腳一路上升到山腰,他家嶄新的四大間平房,外牆瓷磚發出锃亮耀眼的光。他站在自家院子門口,背靠西山,眼望東山。西山植被綠了,東山植被綠了,他仿佛站立在綠原之中。與我一見面,他興奮地介紹起家鄉的事情。

“現時,福建省協助我們西海固,在搞林草四個一工程。”

“什麼?四個一?”

“一棵樹、一株苗、一棵草、一朵花。”

“哦?”

“搞了幾十個林草產業示范區,兩萬多畝,專門育苗,要來綠化西海固的城市和山村。”

“這不得了啊!”

“國家要把我們西海固變成一個花園。”

馬志文是個生性歡樂的人,他帶我們參觀新房,看新修的車庫。接著,又引導我們察看他結婚時用楊木椽子搭建的一座土坯房。保留下來這座土坯房,外牆斑駁,屋頂生出了一叢一叢的瓦鬆,裡牆也出現了一些長長的裂縫,幾根木柱支撐起屋梁。盡管早不住人了,可他沒舍得拆除。新舊房舍,顯示出主人居住條件的變化。屋子在高處,下方是一條很深的泄洪溝,這溝渠從山頂蜿蜒而下,過一排排民居的邊上,通往山坳的最低處。

院子的外面,有一片坡地。馬志文把這十幾畝坡地利用了起來,他不種蕎麥燕麥和洋芋,而是種出了人工林。這片樹林裡,有榆樹、楊樹、杏樹、梨樹、桃樹、棗樹、李子樹、蘋果樹和茶樹,株距的空隙處,套種了藍花苜蓿。藍花苜蓿盛開著小花,一朵一朵的花兒鋪滿一地。藍花苜蓿是用來喂牛羊的,前些年,鄉政府發給種子,他種下,現在已成10畝。

西海固百萬移民出山時,馬志文的家鄉,也是主要的遷出地之一。他清晰記得,20多年前,有一批農民出山的情景。那年夏季,干旱少雨的沙溝鄉,猛然遭受連天暴雨的襲擊,山洪沖毀了附近的下坪水庫,又襲擊了一個個村庄。受災最重的楊庄,大水淹過了農家的窗台,家裡的存糧都被洪水沖走。時間不長,50幾戶農民在政府的幫助下,搬遷到了平原。以后,很多人陸續搬出大山。馬志文故土難離,任何時候都沒有動過搬遷的念頭。

讓他喜悅的是,女兒女婿一家人出了山,在首府銀川的郊外安了家。他開懷地告訴我,如今的西海固已經變好了,自己就不必搬走了。不等我們說話,他情感的閘門已經打開。他用西海固方言,抑揚頓挫地講述著家鄉變遷,講述著眼前的荒山禿嶺是如何變成濃綠青山的。

“我們沙溝鄉位於西吉縣的西北部,過去風沙特別大,路上的燙土淹過了腳脖子,氣候也是極其不好。”馬志文站在自家的林子裡,兩手在眼前比畫著,對我們即興說起了古今。

“現在不一樣,即便干旱些,但也不起風沙。如果一遇大雨天,山洪也沒有了。這些顯著的變化,應當歸功於國家早期執行的退耕還林以及生態移民。你們看到的東西二山,之前都是土山。為啥說是土山呢?20世紀60年代,我們西海固山區人口增長極快,人們的吃飯成了大問題。為了種糧,人們把東西二山都挖光了,都種上了庄稼。有些山梁上,耕牛上不去,人就爬上去耕種。但是,我們當地人的糧食還是不夠吃,還是需要依靠國家的救濟,整個西海固地區的情形大多是一致的。山上植被沒有了,每次一下大雨,山洪就會泄下來,山地被洪水沖成一道道渠,坑坑窪窪的,水土流失極為嚴重。我年輕時,常聽我父親說:山腰耕出糧,就會荒到場﹔庄稼種滿山,一路荒到川。”

“父親說這話時,我年輕稚嫩,尚不能理解其中的含義。到了80年代,我們大肆墾荒種糧,在沙溝鄉的山山峁峁都種滿了庄稼,一點兒余地都不留。這麼做,導致的結果是庄稼沒有任何產量。人下了很大的苦,反而變得更窮。著名作家張承志在1983年,第一次從北京來西海固,住在我家的土坯房,他對我們這裡惡劣的生態環境感到十分震驚!他在文章裡寫道:‘沙溝的山光禿禿的,土都是紅的,灼燙人的眼睛。那時,我家的牛羊沒有青草啃食。’我們這山上,植被破壞嚴重,糧食收成越來越薄,經濟來源越來越窄。農民每一天都要為兩頓飯發愁,很多家庭在生活上非常困難。”

“我們這地方,植被糟糕到什麼程度?現在不敢回想。我給你舉個例子。村裡的婦女每天都要上山挖藥材,搞點經濟收入。女人們主要挖的是黃芩、柴胡和甘草。我們村附近,幾裡路之外,有兩個灌區,分別叫大灌區和小灌區,每個灌區都有四五道山梁,草和樹,碧綠碧綠的。夏天,女人們不管刮風下雨,都要跑到這兩個灌區去放牛放羊。每天有成千的牛羊被趕上山,兩個灌區的生態,也就這麼一點一點地破壞掉了。”

“哎,你親歷過山洪的可怕嗎?如今,雖然山洪沒有了,而我仍然感到十分的恐懼。20多年前,那一天是農歷的7月24日。西海固下起了暴雨,這是一個極端罕見的現象。洪水把山腰沖成一道道溝,把幾個人沖走了。暴雨來得實在突然,我9歲的小女兒桃花,還在黑刺子嘴放牛。我一急,冒雨去找桃花、一條山洪洶涌著,咆哮著,隔斷了道路,我看不見我的女兒桃花。傍晚,桃花站在河對岸的一塊大青石上,腳下是滾滾的洪水,搭著哭腔對我歇斯底裡地說,兩頭耕牛跑得不見了,她也差點被洪水卷走……第二天上午,洪水變小,我把桃花接回家……這場暴雨特別大,把蒿內海子(堰塞湖)填滿了,海子裡根本盛不下這麼多洪水,決堤了。洪水一股腦泄下來,把我們沙溝鄉的楊庄、土家河、滿寺堡幾個村庄淹沒了。楊庄人的房屋塌了,糧食被沖跑了﹔土家河一個老奶奶被洪水卷走了,第三天才被打撈上來。”

“好悲慘啊!雖然20多年過去了,可這場山洪仍然出現在我的夢裡。誰能想到,西海固這麼缺水的地方,一場暴雨,竟然給人帶來那麼多的悲傷……我這個人啊,發展經濟上平平淡淡,可我決心要把生態搞好。別人在地裡使勁兒種庄稼,我在地裡栽種種草。我把周圍困境搞好了,我的心情才會變好。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?不搞好生態環境,即便我兩頓飯吃飽了,還是恐懼山洪沖下來,還是有思想負擔的。最近這十幾年,我們越來越重視生態保護。農民自發滿山滿坡地栽樹種草,千棵萬棵地栽種。你看西面山上,這是公家帶我們栽種的,株距間距恰當,樹木枝干粗壯。偶爾遇上暴雨,大樹攔截了山洪。”

在大自然懲罰中驚醒的西海固人,最終成為生態的保護者。

綠樹與土地,在馬志文的體會裡是深刻的。

講起變遷的事情,馬志文的青春回來了,變成了一個鄉村演說家。包產到戶后,三十多歲的馬志文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。他一人種了90畝的山地,田畝數量雖大,但產量小得很。山地小麥,畝產不上百斤。他在土地上不停地折騰,種小麥、玉米、土豆、胡麻、糜子、豌豆、蕎麥和莜麥。他琢磨出,當年種下麥子的土地,轉年隻能種土豆﹔當年種下的燕麥地,來年隻能種豌豆。可靠的經驗告訴他,干旱少雨的地方,倒岔種地,才有一絲的希望。大地上沒有綠樹,生態環境遭到破壞,雨水就少,山洪就凶,人怎能安身立命?

在馬志文家的院子裡,我看見一棵高大的柳樹。他叫這棵樹是彎彎柳,可是這樹並不彎曲,反而長得挺拔,主干粗壯,樹冠碩大,遮出了一院子綠蔭。馬志文對我說,這是他栽種下的第一棵樹。

說起來,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。有一回,他在70裡外的三營鎮干活。歇工時,坐在工地邊上成排的柳樹下休息。柳樹遮出了濃郁的綠蔭,他很喜悅,動心了。工程結束那天,是個下午,他見三營鎮有人在沿街出售樹苗。一激動,掏出身上僅有的兩元錢,買了四棵手指一般粗細的柳樹苗。僅有的錢買了樹苗,以至於他沒有錢乘坐班車回家。咬了咬牙,他扛起幾棵樹苗徒步朝著沙溝走。走完70裡山路,回到自己家裡,天已黑透。他顧不上休息,也等不到天亮,拎起鐵鍬在自家院裡挖樹坑,又匆忙把幾棵樹栽下。

馬志文,這個朴素的山野農夫,思想裡盛著西海固。他身上有一種古典的氣質,雖然沒有上過一天的學堂,但在少年時早早地啃過了四大名著。那時,家鄉的“四清運動”搞得正紅火,收繳了一批民間書籍。少年馬志文跑去看熱鬧,見到發黃的古書摞得像一座小山包,心裡十分好奇。趁人不備,他湊上前,把書一本一本地朝自己懷裡揣。偷回的幾本書,有《水滸》和《三國演義》。讀書無用論盛行的那個時期,不識幾個大字的馬志文,在十五十六的月光底下,悄悄地讀完了這些書。通過一遍,他憑借自己驚人的記憶力,一下子就記住了書中的人名、地名、年代和具體事件。

啃了一遍四大名著,馬志文立即變成了一個“說古事的大王”。每天晚上一收工,他不進家門,就被鄰人請去坐在炕頭上,盤起腿,講水滸,說三國。炕邊上,腳底下,圍滿了一屋子人,都在豎起耳朵聽他繪聲繪色講。他按章節講,一部作品能講好幾個月,絕無重復。之前是定點在某一個村民家裡講,之后是被人們輪流請到家裡講。再后來,他坐著講,大人娃娃們站著聽。每一次,他講到且聽下回分解時,大家都舍不得散場。在一個普遍缺少娛樂的年代,一個村庄在他的帶動下,沉浸在古典文學的世界裡……大半生過去了,農夫馬志文一直保持著對文學的特殊情感。盡管一字不著,可他多年前就騰挪出自家的一大間屋子,辦了一個鄉村圖書館。

我們去時,正逢學生娃娃放暑假,村上的一些孩子來到他家圖書館學習。孩子們趴在書桌前,埋頭讀書,安靜閱讀,每一個都認真極了。迎面一面牆上,挂出他賦詩創作的一幅書法作品:

遠看黃河一條線,

近看黃河浪翻卷。

河南遍地是麥田,

半生半黃等搭鐮。

馬志文站在窗口朝裡瞅一眼,回頭樂呵呵地沖我笑。一剎那間,我感到,這些孩子們,在他的眼裡已經變成了一棵棵小樹苗。在大自然懲罰中驚醒的西海固人,最終成為了生態的保護者。

月光寂靜地照耀著沙溝人家。

馬志文喜歡在皎潔的月光下,漫步在家鄉的土山梁峁。像在十五十六的月光底下讀四大名著一樣,月夜裡思考能夠帶給他靈感。二十年前,他就想著在家鄉的山腳下,種出一片橄欖樹。那一天,他和同伴在明晃晃的月夜裡漫山遍野地轉悠。忽然,同伴指著身后一座大山說,把溝壑填平,防洪栽樹,鄉裡的耕地和綠化就會好。還說,最好能種一些橄欖樹,這樹耐旱,經濟價值又高,似乎很適合西海固。他一聽,心裡樂了,眼前出現一連串幻視。他看見了郁郁蔥蔥的橄欖樹,也看見來門上收購橄欖的商販。

這些年,他一直打問著,種植橄欖,竟成一樁心事。

馬志文像很多身懷高法的不俗人物,不露痕跡地厮混在山野草木間,而內心的天地很寬。他所在的沙溝鄉,常住人口一萬人,人們主要收入靠勞務輸出。兒子兒媳結婚后,先走北京打工,又到蘭州上班。目前,兒子在蘭州一家飯店當店長。馬志文和妻子王梅花在家領著孫女,清閑的日子裡,他要義務參加鄉上的種樹種草。搬離沙溝的人們有了發展,留在家鄉的人也有了向好的變化。他說,顯而易見的變化是山裡的綠樹越來越多,植被越來越多,雨水越來越多,自然災害明顯減少,曾經干旱的地方,再也不起大的風沙。時不時,就有黑鸛、白鷺、蒼鷺在庭院的上空悠然地飛過,被羽翼擦亮的晴空更加蔚藍。西海固生態的向好變化,喜悅的不僅是人,還讓野生動物找到了棲息樂園。他興奮地說,“黑鸛,國家一級保護動物,和大熊貓一樣珍貴。”

黑鸛在庭院的上空飛過,馬志文心裡很激動。他說,西海固是山漢和鳥兒的共同家園。我知道,他的心中有山河,心中有綠色,那是對生養自己的家園的熱愛。熱愛文學的農民馬志文,更在意自己內心的感受,而數據又明確無誤地告訴我們,西吉縣的森林覆蓋率從當年的1%,提高到了20%以上,水土保持率接近80%。8月的西海固,夏糧已經收割完畢,天空更加湛藍,如絲的朵朵游雲從山上人家輕盈地浮過。我們從馬志文家出發,經白崖鄉去往西吉縣城,沿途都是綠化帶、防護林,道路兩旁生長著許多新植的樹苗。在一道道縱橫的溝壑裡,綠樹和青草,泛出深濃的綠意,漫山遍野地鋪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。

我們路過白崖鄉政府時,在一段地勢平坦的公路上,看見了人們十幾年前栽種的一段防護林帶——道旁的兩行大柳樹。或許是臨近渠道的緣故,這些柳樹生長得極其旺盛,樹干粗壯,枝葉繁茂,樹冠交錯籠罩在道路上,隻露了兩公裡多長的一線天。我們的車子沿途盤旋在山路上,向南,就能抵達縣城。一路上,我們翻山越嶺,看到了夾山的綠,延綿的綠,無盡的綠。

在一處處基本農田保護區,碩大的路標上醒目地寫著:“沒有森林,就沒有人類。”走出森林將近一萬年的人們,開始回望人類之初的風景,西海固大山深處的人們,珍視起每一棵樹,每一株草,每一朵花。在一面峻峭的山體上,我們還看見了“努力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”的警語。警語是榜書,這裡的每一個字,都是一面旗,鮮紅又熱烈。

專題推薦

  • 孫中山與黃埔軍校——紀念黃埔軍校建校100周年學術研討會
  • 2024全國兩會民革參政議政專題
  • 新開局 新面貌 新作為聚焦民革十四屆二中全會
  • “凝心鑄魂強根基、團結奮進新征程”主題教育專題報道
  • 民革小小圖
  • 組織換屆